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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※攝影/大衛.都必烈 ,澳洲大堡礁的諸多珊瑚礁之一)


彷彿預知事情將要發生,這一陣子布蘭嘉待在大廳的時間越來越長;該做的事情處理完了她就看書,看累了就邊喝茶邊同女兒玩,有時候還會執筆畫畫或是拿針線活來做......算一算日子已經差不多,可是每一天的等待磨著人心與意志,凌遲著微弱的希望。

如果,如果她換個角度思考,不要把整個族的事情攬在自己身上;如果她選擇另一條路,順流而活;如果她當時不留住他,任他恢復健康的身軀遠走......是不是現在就不用承受這種痛?人的長長一生哪,總是在做抉擇,所下的每一個決定就像一條路,也許會引領著人走到不知何方去。她是否已經迷失了呢?在名為人生的練習題當中,昏頭轉向......

身後「呀」的輕輕開門聲把她拉回現實,她驚喜又意外地看著原本是大廳牆壁的地方裂開一條縫隙,走出宛若幽靈的男人,她的夫壻,現任國王。

許久不見的兩人四目交望,大廳在剎那間彷彿另一個時空。

他是多麼地消瘦、蒼白呀!她滿心思慕打量著他,過去一向健康的他,只有在很多年以前受重傷的時候,如此憔悴過;眼前這一張她深愛的、菱角分明的臉龐,爬滿了疲憊;而褐色的眼睛裡居然寫滿了悲傷。

「......夫君......」布蘭嘉輕輕呼喚,有千言萬語想要說,可是話語到了唇邊就被封住。

「對不起,我還是決定要回去。」

她不意外,真的不意外。早就料到會有這麼一天的來臨,只是沒想到這個決定從他嘴裡說出來,會如此有力,她彷彿挨受重擊,眼前一片黑。

「蘭?」他搶過來扶住妻子往後倒的身軀,充滿歉意地說:「蘭,對不起,真的對不起。我終究還是放不下。」

這個懷抱是多麼熟悉、溫暖,多麼讓人眷戀不已......為什麼?為什麼她注定得失去呢?「我沒事,」她苦笑,「有猜到你的決定會是這樣,也做了心理準備,只是──」

「只是當現實擺在眼前,竟會難以承受至斯。」他接話。

「......你真的很了解我,連我要說的都可以猜到一字不差。」她反手圈抱住他,將臉埋在他胸前,彷彿倚賴著他的體溫可以萌生更多勇氣去面對。他掬起她的臉,一張似水芙顏,美麗的蜜色眼瞳裡已經是波光氾濫;他從前不懂那代表的含意,只愛貪看妻子眼中的山光水色;如今,這樣的淚光直是令人難以承受。

布蘭嘉貌似柔弱,卻不輕易哭泣;不,該說是從不哭泣,至少這二十年來跟她相處的日子裡,他沒看過她落淚;就連失去剛出生的兒子時,她也沒哭。此刻水光在她的眼瞼上滾動,一波接一波,她終於嗚咽,任憑淚珠滾落雙頰。即使哭泣,也還是自制,他倔強的布蘭嘉啊!輕輕嘆息,他低頭含住唯一顆失守的淚。

柔軟的臉頰冷冷地,腦中竟然又浮現了綻放在孤涯上,迎風搖曳的花朵的意象,就如當時第一眼見到她一樣。

「蘭,就算住得再久,我猜我的血液仍然沒有承襲到毓桂島獨特的瀟灑,我放不下。」土生土長的故鄉,隔著海潮日日夜夜呼喚。

「我懂。」就算說不懂,也留不住他吧。偏頭看暮色已黑,她輕輕脫離他的懷抱說:「餓了吧?吃點東西好嗎?」「好呀。」他們攜手走向偏廳,小半時的功夫布蘭嘉端出四碟菜,每一樣都是他喜歡的。他以十分懷念的神情注視這些菜,就算是距離再遠、時間再久,那由大地的豐富以及布蘭嘉的細膩交織而出的絕妙味道,是無論如何也教人難忘的;尤其是最跟前這一道芋頭燉章魚,兩樣他最愛的食材搭配得天衣無縫,第一次嚐到時,鮮美的連舌頭都要咬下去了。

「謝謝。」他笑看布蘭嘉,眼角微微爬上皺紋,卻不顯老態魅力無損。

「不客氣,我特別記得這道你的最愛。」她坐下來夾了一塊芋頭往他嘴裡送,「你說喜歡芋頭是因為島上的芋頭味道很甜。」

甜的其實是回憶。他也夾了塊芋頭給她,看她微赧地張口吃下才回答:「是啊。我記得那時第一次拔開芋頭的時候有多驚訝,淡紫色的外層鵝黃色的心。」生芋頭脆爽多汁,煮熟了口感綿密,當時邊吃邊呼神奇。

為什麼他到今晚才恍然大悟?很多很多年以前,他吃下第一口布蘭嘉微笑遞過來的蒸芋頭的時候,他已經愛上了她。

「......你還記得那時候的事啊。」

「當然了。」有些事情需要靠回想才能清晰,他現在滿腦子裡都是以前漫不經心、兩人相處的畫面;能有什麼方法,讓這些美景再繼續呢?「蘭......我會回來的;也許妳不相信,可是我一定會回來的。」承諾脫口而出,他真的相信自己會回來嗎?

「嗯。你會回來。因為去哪找這麼好吃的芋頭呢?」布蘭嘉淡淡開玩笑。

「沒錯,因為沒有任何地方像毓桂島。」

似曾相識的話好像在哪聽過哦。布蘭家隻手托腮靜靜看著丈夫大口吃芋頭,心裡頭相當不踏實;猶豫了幾分鐘後才問道:「那麼......打算哪天走?」

「──明天清晨。」

「這樣快?」

「越快越好,慢了我怕我就不走了。快去快回。」他故作輕鬆地說。芋頭燉章魚全數"埋葬"在他的肚子裡,他突然發現自己不知道是飽了還是喪失了食慾,喉嚨有些梗:「莉兒睡了嗎?我想去看看她好嗎?」。

莉兒六歲,距上一次父女見面已經超過半年了;他愛憐地親親莉兒柔軟的小臉蛋,回想自她剛出生到兩歲前,父女倆膩在一塊兒的時光,對現在的莉兒來說,「父親」這個名詞代表的意思恐怕只剩下生疏吧......不能哭、不能哭,男兒有淚不輕彈;況且妻子就在身後柔柔地注視著他倆,就算不用回頭也能感覺到她眼中再度泛起的盈盈水光,恐怕他一看,就要不顧一切地像小孩子一樣地大哭出來了。

「你需要帶哪些東西走?」剛剛吃飯之前她已經吩咐好船隻的準備,現在只剩下打包個人用品;她會替他收拾好換洗衣物,但是島上的服裝與他原本的穿著大相逕庭,萬一他不想穿著回去呢?

「我去房裡收一收。」他戀戀不捨地看著莉兒的小手無意識捉住自己的袖口,狠下心鬆開女兒緊握的手,眼眶不爭氣地泛紅;行動自由了,心卻被捉得更緊更緊,難道他真的走得了嗎?不敢再多逗留,他迅速跟著妻子離開。

數小時過後,已經是黎明時分。兩人一前一後一步一趨來到石崖,湛藍的水上早備妥了一艘小型汽艇。他與布蘭嘉吻別,唇瓣輕輕滑錯,沒有情緒沒有溫度,就連擁抱也有如隔著空氣,轉身上船就走,離別的這一幕,他自始自終不曾與她四目相對,只用背影低聲說:「我會回來的。」

布蘭嘉沒有說話,彷彿超然般地看待男人離去時的冷漠。

小艇離岸,漸漸駛遠。幾分鐘過後他終於忍不住回頭,怎知這樣的距離不足以模糊視線,他清清楚楚看到布蘭嘉雙頰上不斷滾落的眼淚,看著呆了,竟然連自己的視野也被水光暈糊;回過神來已不見陸地,臉上的濕意卻引來一陣微寒。

他從來不知道自己身為男人也有哭的一天,而且是在光天化日之下;早知道就不要回頭看,只要多看一眼就想乾脆留下......也許他真的是一個很峱的人哪。

回憶一旦開頭,就無法輕易停止,所以整個返程的時光,他都在回想。奇特的是,離家鄉越近,毓桂島的一切就益發想不起,彷彿是歷經滄桑歲月而逐漸褪色的風景畫。









阿懋換上少女遞過來的衣物,雖然肌肉仍然有些酸,但是已經不痛了,之前胸口的鬱悶感也消失,看來復原的情況很好。

等了一會都沒有人理他,只好主動叫住剛剛那位拿衣物給他、現在正走來走去整理房間的女孩:「咳,這位小姑娘。」

少女圓圓的眼睛稍微放大,鵝蛋臉上有絲疑惑:「小姑娘?你叫我嗎?我叫做紅葉。」

「耶......紅葉姑娘,請問,這裡是哪裡?」

「是紅葉,不是紅葉姑娘。這裡是毓桂島。」奇怪,上次公主不是說過了?那時候她站在門外也聽得一清二楚,這人聽不懂嗎?

「好,紅葉。『芋』桂島到底是在哪裡?我想我也該回家了。」

「......我不知道你家在哪裡。這裡就是毓桂島。」紅葉黑色的眼睛眨呀眨,這個人怎麼這麼奇怪呀。

「我家在檀陸,妳有聽過吧?」阿懋搔搔頭,突然發現自己的頭髮變得及肩般長,是見鬼啦?

「......沒有。不過小姐可能有聽過。」

「小姐?」是上次那個美麗的天使嗎?記得她叫做布倫嘉?

「我們島上的公主啦。」紅葉沒好氣地回答,這人怎麼呆呆的,頭殼撞壞了嗎?

「那我哪裡可以見到布輪嘉公主?」他摸摸頭髮又問:「我的頭髮怎麼了?這麼長。」

紅葉極力忽略眼前這個長頭髮長鬍子的「瘋男」對公主名諱的不禮貌,瞪眼說:「布蘭嘉小姐最近比較忙,她有說明天會來探視,看你復原的情形。還有你三個月都沒有剪,頭髮當然會長!」手邊找呀找,找到一把小鏡子,讓他看看自己的「原形」。

阿懋盯著小鏡子好像那是一面照妖鏡,「夭壽!這人是誰?!好像野蠻人!嘎?妳說我在這邊已經三個月了?!」

不然還有誰?野蠻人就是你啦。紅葉轉頭跟經過房門口的另一名少女說了幾句話,然後轉回來跟阿懋說:「等會有人會來幫你整理儀容,整理好了改天見公主比較恰當。」哼,在她看來,此人的腦袋還比較需要「整理」呢,竟然隨便叫錯布蘭嘉小姐的芳名,早知道那天在海邊發現他,就不要讓小姐知道。

「噢,多謝妳了。」阿懋怯怯地說,再遲鈍也看得出來這位紅葉姑娘好像有點生氣,可是她到底在氣什麼啊?大概是嫌棄他阿懋現在的醜樣吧;嗚,這也不是他願意的啊,去年年終他在家鄉可是獲選為「黃金帥氣漁郎獎」第三名咧,遇到天災人禍,當然沒辦法維持美好(?)的體態與模樣......話說回來,好餓啊,怎麼從夢裡一直餓到醒來?應該可以請紅葉姑娘給我點吃的東西吧......

猛然回神,才發現紅葉姑娘已經在他自哎自怨、嘀嘀咕咕的時候不知去向。

「黃金帥氣漁郎」阿懋抱著腹部,茫然地大嘴微張,差點要跟自己的肚子一起哭了起來。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(待續)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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